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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、张建

农场最出色的业余音乐家是张建,他是个小提琴手。他不仅琴拉得好,还会自制乐器。农场有一大片闲置野地,里边堆满了从地下挖出来的棺材板,那些木料将用于盖房、垒猪圈或修小桥等。有些棺材板木料上乘,且经过精工雕琢和细致描绘。有的棺材板掉进水里会马上下沉,如同石板一般。
一次,我和两个同事干活时经过那片野地,其中一位同事用铁锹铲了一块巨大的棺材盖,随口说了一句:“这是紫檀木”。当时我没在意。晚上睡前躺在床上和张建聊天时,我无意中说起了白天看到的紫檀木棺材盖。他一听就兴奋地从床上一跃而起,抄起手电筒和镰刀,要我带他去现场看看。张建说:“一支用紫檀木做成的提琴弓子能卖60元!我们每月工资才32元!”我说,还是明天天亮再去吧,这会儿怪吓人的,在墓地里要是有个好歹,咋办?!张建却不依不饶:    “你要是不现在带我去,今天就别想睡觉了。”说完,就躺在我的床上,不起来了。没办法,走吧!
那年头,连公路上都没有路灯,更别说在农场里了。我和张建借着手电光的亮走了很长时间,才到达那片野地。夜里的路程好像比白天长了一倍多,我们找了半天,终于发现了那块厚木板。张建欣喜若狂地用镰刀狠狠地剁了几下,然后用手电筒照着,仔细地查看那块木板。此时,天穹之下没有月光,四周静寂无声,伸手不见五指。我催问张建,到底那是不是紫檀木(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听说紫檀)?不管是不是,我们该回去了!此时此刻,我们俩在那儿研究棺材板的行为无异于偷坟盗墓,太恐怖,太可怕了!我总感到内心不踏实,并不停地向四周张望。张建却漫不经心地趴在那张迷雾重重的厚木板上,用鼻子认真地闻了闻,然后沮丧地说: “不是紫檀木,是他妈的红松!”。
我们俩垂头丧气地往回走,一言不发。我责备他不该那么着急:
“一块破木头又不会自己跑掉了。除你之外,不会有人想要它!明天来看有什么不行的!”
张建不爱听,也不答话,心情沮丧。走了一会儿,他突然大喊一声:
“鬼来啦——!”然后撒腿就跑。我腿不好,手电筒又在他的手里,我只能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一遛小跑,倒挺像个鬼魂!我浑身发冷,心发慌,腿发软,感到头发全都竖起来了。每走几步,我就回头看看,仿佛听到身后有其他生物的脚步声和喘息声,又好像是呻吟声,令人毛骨悚然。我认真分辨一下,那不是自己的声音,太可怕了!
我好不容易才返回人间,进了宿舍,只见张建已洗漱完毕,正躺在床上优哉游哉地看书呢。我冲上去,掐着他的脖子说:“你小子,太不够意思了!太阴险,太不仗义了!”他听了,哈哈大笑着说:“嘿嘿,开个玩笑,开个玩笑,别当真!”唉,我一点脾气也没有。
张建的父母在文革中受到了很多不公正的对待,他家兄弟姐妹们也受到了牵连。他常常回想并诉说那些凄风苦雨的日子,经常梦见他的爸爸妈妈被严刑拷打的场面,而且常在梦中被惊醒。这些恐怖的回忆可能会伴随他一生。因此,他满怀深仇大恨,时常流露出愤怒和不满,说话时总带刺儿。他每天又玩又闹又笑,那么欢实,谁也想不到他内心还有那么黑暗的阴影。难怪他和我们不一样,每次喝酒以后就伤心落泪,还乱发脾气,摔酒瓶子。这真是:
抽刀断水,水更流。
举杯消愁,愁更愁。
我很理解、很同情他,并劝导他:文革中受迫害的人并不是几个人的遭遇,而是几百万人。更悲惨的是很多有才华、善良的人没能活下来(1966年至1976年文革结束,共有31万人被直接迫害而死)。可张建一点也听不进去这些劝告。那时,人们不做这方面的思想工作,也没有心理医生。
后来因一件小事,张建也被开除了!事情很简单:我们例行开大会批判四人帮的时候,提到了关于王洪文用公款为自己建造别墅。农场的团委书记将别墅念为“别野”了。会场中发出了哄笑声。团委书记大发雷霆,并示意大家不要出声。张建站起来,指责说:
“你自己先补习一下功课再来给我们上课吧!就你这样的水平,也配当领导?你没那个资格!”从此之后,每当张建见到书记时,就对人家说:“别野!别野!”
长此以往,终于惹恼了领导,不开除他,开除谁?
王洪文的腐败罪证仅仅是六支猎枪、一辆用于打猎的北京212敞篷吉普车和一栋别墅。这是当时的中央文件里透露的。林彪的简朴是出了名的。那时候,个别高级干部住房的窗户上因为安装了双层玻璃,也被定为腐败例证。